保羅·索倫蒂諾電影的敘事節奏與鏡頭調度

意大利導演保羅·索倫蒂諾從影多年,可謂是意大利影壇上的一棵常青樹,也是底蘊深厚的意大利電影當今在世界上最重要的名片之一。迄今為止,保羅·索倫蒂諾已經有六部電影長片入圍戛納電影節主競賽單元,其作品《大牌明星》(2008年)獲得第61屆戛納電影節的評審團獎,《絕美之城》(2014年)獲得第86屆奧斯卡最佳外語片獎與第71屆金球獎最佳外語片獎,《上帝之手》(2021年)也備受矚目,全球媒體都視他為繼費里尼之後意大利影壇最受矚目的導演。保羅·索倫蒂諾擅長以影像畫面敘事,其作品富有浪漫大膽的表現主義表達,對於家庭聚會、足球、樂隊表演以及對意大利城市的描寫遙遠地呼應著費里尼的影片。但保羅·索倫蒂諾故事中的角色離經叛道又富含對生活的情感,意大利電影的藝術性深深印刻在他的電影基因中,其中的敘事節奏與鏡頭調度兩方面尤其值得研究。

一、多視角敘事中自然舒緩的敘事節奏

保羅·索倫蒂諾擅長利用靈活多變的敘事視角進行敘事,並在多個人物角色描述的穿插中進行散點式敘事,影片的敘事節奏自然、舒緩而流暢,在平靜中將原本驚心動魄的故事娓娓道來,整體上“形散意不散”。例如,保羅·索倫蒂諾的長片處女作《同名的人》完全分開講述了兩個都叫做安託尼奧·比薩比亞的曲折人生際遇,他們一個是備受歡迎的明星,一個是生活潦倒的足球運動員,兩人都生活在上世紀80年代末期的意大利,最後兩條平行的敘事線中的人物在潦倒中相遇,在上世紀80年代意大利的社會境況中折射出了無常的人生際遇與瞬息萬變的命運。諸多人物穿插在色彩紛繁的群舞社交中,在不同的故事場景裡流連、凌亂、縱情聲色、方生方死;影片中神情淡漠的主人公整天流連於各種場所中,以不加掩飾的目光觀察精緻又冷漠的人間。保羅·索倫蒂諾喜歡描繪功成名就之後生活狀態不佳的上層人物,他們或沉迷在酒精之中,或感慨青春不再,日復一日地在空虛、頹廢、強勢又絕望的奢侈生活中重新找尋生命與自我。令人眼花繚亂的眾多角色都處於一種相對和諧的關係之間,他們的視線、動作與容貌互相融合、互相作用,生動地演繹出真實與遐想並存的幻景,充分表現了影片主人公的生活和一些記憶中的事。

保羅·索倫蒂諾的另一部重要作品《上帝之手》中,電影開頭是那不勒斯街頭等公交的人群排起的長隊,一名女子被神秘男子叫到轎車上,隨他去見了早在四世紀時就殉道的“聖童”聖熱內羅。聖熱內羅往她的口袋中塞了一些紙鈔並祝福她懷孕,隨後回家卻因此遭到丈夫的懷疑與毆打。她給自己的姐姐與姐夫打電話求助,此時影片的主人公——姐姐家的小孩子阿爾弗雷多才姍姍來遲地出場。在眾多人物的來去之間,保羅·索倫蒂諾的影片在群像描繪的影響下自然而然地產生了重情景而輕情節的傾向。這些影片往往採用真實化的敘事手法,整體節奏自然舒緩,在日常生活般的電影書寫中將原本通過一兩位主人公的視角就可以表現的主線故事切割得支離破碎,再加入其他小人物的視角作為調節,最後將所有片段有機鏈接起來,組成了一部宛如散文詩般優美而雋永的經典電影。

二、從悲歡交集的敘事到運用自如的鏡頭語言

多視角敘事為保羅·索倫蒂諾的影片帶來了多重調性,也通過發生在角色身上的不同事件,為影片帶來了不同的情緒,影響到了影片整體的藝術表達。在保羅·索倫蒂諾的世界中,神聖之事與褻瀆之事以永恆的活力摩擦到了一起或是交織到了一起,直到我們完全無法將兩者分辨開來,同時也就不再試圖嘗試想要將兩者分辨開來了。不論好壞,他的電影都是這樣一個人的作品:他知道生活並不能被整齊劃一地切分為奇蹟與悲劇。例如《上帝之手》將那不勒斯城中無憂無慮的少年法比託與傳奇球星迭戈·馬拉多納來到那不勒斯隊的故事交相穿插,一個普通人家的生活瑣事與影片的主題恰到好處地結合在一起。其中,最能體現這種悲喜無常的獨特敘事節奏的,便是法比託第一次知道父親在家庭外還有一個愛人“維拉夫人”。難以容忍丈夫出軌的母親因此歇斯底里。法比託在母親的哀嚎中難以控制地渾身震顫,氣氛達到了全片的最低潮。此時父親接到一通電話,母親大叫著要親自和“維拉夫人”談一談,但父親神情嚴肅地阻止了母親,隨後放下電話對家裡的眾人宣佈那不勒斯隊以150億元做擔保簽下了馬拉多納。消息一出,全家人都立即陷入難以自持的歡樂中,父親出軌帶來的不快消失在這一天大的喜訊裡。期盼已久的球星來到自己家鄉,卻也引動了命運的齒輪,帶來了出乎意料的悲劇。

很大程度上,這一悲歡交集的場景很大程度上源於現實中本身的無常;現實中,“上帝之手”迭戈·馬拉多納在1986年成為那不勒斯的救世主,讓這座城市通過精彩的比賽與徹底的勝利重歸榮耀,索倫蒂諾的父母親卻在卡拉索山間的度假別墅中因為一氧化碳中毒不幸去世。保羅·索倫蒂諾正是這樣一夜之間長大並開始接觸電影的。他在這部具有強烈自傳色彩的影片中保留了現實故事中命運無常、變幻莫測的一面,並在運用自如的鏡頭語言中將這種獨特的節奏保留在了影片的敘事中。影片的開篇以一連串的航拍鏡頭,帶領觀眾從那不勒斯廣闊的海岸線,深入那不勒斯的市井和人群;繼而如同遊客一樣跟隨神秘男子來到破舊的建築,看到已經墜落但是依然明亮的水晶燈。一直沒有孩子的小姨在魔術手法般的近景鏡頭中奇蹟般地懷孕,全景鏡頭中家人無意義的爭吵,以及氣氛歡騰的意大利家庭聚會……這些運用自如的鏡頭語言讓我們跟隨著16歲的法比託,經歷了混亂卻神秘最終戛然而止的青春期。

三、精準靈活的鏡頭調度

為了配合唯美的畫面與深刻的主題,保羅·索倫蒂諾在鏡頭的調度方式上是極其剋制的,無論是主要角色勘破生死的關鍵時刻,還是上層階級豪華派對中的奢靡場面,鏡頭始終以一種風格化省略的方式來對這些情節進行展現。《上帝之手》中男主角父母在別墅中意外吸入一氧化碳而死的鏡頭,與其說展現了死亡的恐怖,不如說展現了命運的無常與生命逝去的特有詩意,就像泰倫斯·馬利克鏡頭中的意識流和回憶一般。鏡頭先在人物對面展示了夫婦兩人坐在壁爐對面的沙發上相對無言的場景,接著妻子放下手下的毛衣輕輕躺在丈夫肩膀上;反打鏡頭中,丈夫也慢慢垂下了頭去,兩人平時吹口哨的聲音輕輕傳來,妻子彷彿開玩笑一般低聲說“小心那頭熊”,接著兩人又像平時打招呼一樣對著吹了口哨;鏡頭切到房間全景,三盞燈以暖黃的燈光打亮了生活化的敘事空間,夫妻兩人像睡著了一樣依偎在一起。父母在爭吵後終於像很多習以為常的往日一樣依偎在一起,但生活本身就蘊含了很多不可預測的未知。這一片段後的男主角法比託還沉浸在球賽的歡欣中,須臾之間就變成了沒有父母的孤兒,而這些親朋好友的曲終人散、家庭的悲歡離合最終都成為青春期結束後驀然回首中的如煙往事。

保羅·索倫蒂諾令觀眾直面這場改變了他全部人生的事故,用最溫柔的目光撫摸年少時命運的創傷。歡樂與痛苦、命運與家庭、體育與電影、愛與失去相互交織在這個少年的生命裡。節奏緩慢的調度與敘事中的任何一個鏡頭都不可忽略,都是一個完整的故事的側面,每個故事都值得慢慢回味與細細解讀。

(秦建偉,作者系山東藝術學院電影學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