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寂百年之問與之謎
歷史的解讀,有時需要歲月的回眸;記憶的打撈,有時需要時光的穿越。
在海派書畫家中,趙之謙有前海派書畫領袖之尊。1926年,上海美專教授潘天壽在其所著的《中國繪畫史》中指出:“會稽趙撝叔之謙,以金石書畫之趣作花卉,宏肆古麗,開前海派之先河,已屬特起,一時學者宗之。”而更早的1901年,日本美術史家大村西崖就在其所著的《中國美術史》中雲:“趙之謙之山水花卉,出自八大、石濤,為今日海派之源。”
然而,令人不解的是,趙之謙從未在上海定居,僅數次路過上海,有過短期的停留,何以會被尊為前海派領袖?這可謂是一個沉寂百年之問,也是海派研究之謎。
我在海派書畫研究的過程中,經過大量歷史考證與文獻查閱,終於把目光集中在了“一座宅與一個人”,即內史第與沈樹鏞。
位於上海浦東新區川沙鎮的內史第,以其建築造型的古樸大氣,華堂深院的典雅雍容,磚石雕刻的精美細膩,樑木鑲銅鎏金的富貴堂皇,而被尊為“江南第一名宅”。以往人們對於內史第,大都僅知它是偉大女性宋慶齡的出生地,是民主人士黃炎培的住宅等,而對其豐富的歷史內涵與深厚的文化積澱卻知之甚少。其實,當時的內史第中藏有大量珍貴的金石書畫,包括珍稀的歷代碑刻。大學者、金石學家楊守敬在與日本書法大家日下部鳴鶴談到內史第時,稱“碑第一則南匯沈樹鏞”。金石家、收藏家吳大澂在為沈樹鏞《漢石經室金石跋尾》作序時有這樣的定評:“數十年來,大江以南言金石之學者,前有嘉興張叔未,後有川沙沈韻初,收藏之精,且富甲海內。”大學者俞樾也曾感嘆內史第“文物古蹟,甲於東南”。由此可見,內史第是海派書畫的重要源頭,彌散出濃郁雄厚的金石氣。
1859年的相識與眷顧
沈樹鏞(1832-1873),字均初(又寫作韻初),號鄭齋,上海川沙人。咸豐九年(1859)中舉,官至內閣中書,遂改建祖宅為“內史第”。他系晚清碑學的標誌性人物,工於碑版石刻考訂,精於金石書畫鑑別,以收藏宏富名世。趙之謙(1829~1884),初字益甫,後改字撝叔,號悲盦、無悶等,自署二金蝶堂,浙江會稽(今紹興)人。幼承庭訓,家學淵源,致力於書畫篆刻詩文及金石考訂,成就卓然。然則,兩位金石大家究竟何時相識,有了人生的重要交集的呢?
海上學人楊逸在1920年刊行的《海上墨林》“趙之謙”條目下雲:“時遊濱滬,墨跡流傳,人爭寶貴。”但不少人對此質疑。因為在一些專門記載上海風土市井及文壇藝苑軼事的著作中,如蔣寶齡、蔣茝生1871年刊行的《墨林今話》,葛元煦1876年刊行的《滬遊雜記》,黃協壎1883年刊行的《淞南夢影錄》,張鳴珂1910年刊行的《寒松閣談藝瑣錄》,都找不到趙之謙“時遊濱滬”的記錄。這一切似乎被時光所抹去,被歲月所遮蔽。然而,《海上墨林》是在海派書畫名家、頗有學識的高邕建議下,由楊逸廣諮博採歷時三年而編成,最後再由高邕審定並集資梓行,應當講是具有可信度的。
我查考到在咸豐八年(1858),趙之謙給好友、史學家胡培系寫信謂:“明春擬遊滬上,半快眼福,半覓衣食。”(《趙撝叔手簡》)由此可見上海自1843年開埠後,隨著城市的開放、商貿的繁榮及藝事的興盛,趙之謙對此還是頗為關注與嚮往的。而“明春擬遊滬上”是否成行?沒有確切的文字佐證,但身在鑑湖之邊的趙之謙已把希望與憧憬的眼光投向了黃浦江畔。
咸豐九年(1859),當時因太平天國佔領南京,江南鄉試改在杭州借闈舉行。也就在這桂花飄香的開科時節,來自上海的沈樹鏞和來自紹興的趙之謙邂逅相識於考場,同時中舉,結下了同年之誼。趙之謙在詩文書信中多次提到他倆的這個緣分,如他在《補寰宇訪碑錄》中就稱沈樹鏞為“同歲生沈均初”。
沈樹鏞自己精於書畫金石及收藏鑑賞,因此他對趙之謙造詣獨特、筆墨精湛、風格鮮明的書畫金石極為看重、賞識,並在海派書畫藝術圈大力推介,以致“人爭寶貴”。對此,趙之謙也頗為認可與欣慰,實現了其“半快眼福,半覓衣食”的願望。
綜上所述,1859年是海派書畫藝術編年史中重要的年份。沈樹鏞與趙之謙在這一年相識相交,為前海派書畫的發展與崛起,作了重要的奠基。沈樹鏞對趙之謙的推輓,就如後來胡公壽對任伯年的推介,王一亭對吳昌碩的推介一樣,終使後者藝事更上層樓,聲譽更隆。
相濡以沫的支持與資助
1862年,趙之謙在給傅艾臣的信中說:“由溫州航海入滬。”(《日本藏趙之謙金石書畫精選》)這一年的十二月,他從溫州乘船抵上海,在短暫的停留後繼續北上京城。趙之謙在船上賦詩云:“夷船浮於海。”(《悲盦居士詩賸》)人的命運就像大海,波譎濤險。趙之謙在《梁中大通二年造像題字》中雲:“壬戌十二月,在海上遇風,舟幾覆,誦佛號滿萬聲,波平浪息。”
時年34歲的趙之謙進京,是為了參加第二年三月的癸亥恩科考試,但也因此又見到了比他早一年進京的沈樹鏞,有機會攜手考訂金石、收藏碑版、鑑品書畫、會朋交友。清同治二年(1863)的三月會試,趙之謙在試卷上不附時流,自然是名落孫山。雖然他情緒有些低落,但好在有更多時間致力於金石書畫。第二年的八月底,為了讓趙之謙有更好的居住條件和從藝環境,沈樹鏞把他接到位於京城永光寺中街的家中,一住就是一年多。趙之謙在《致陳子餘函》中雲:“弟去秋移居永光寺中街,沈均初同年家。”
歷史地看,正是從1862年進京至1865年返紹的三年多時間中,趙之謙的學術著述及藝術創作進入了輝煌的鼎盛期。首先是著述考證。1863年秋,趙之謙鄭重地刻了“績溪胡澍川沙沈樹鏞仁和魏錫曾會稽趙之謙同時審定印”,邊款雲:“四人者,皆癖嗜金石,奇賞疑析,晨夕無間。刻此以志一時之樂。同治二年九月九日,《二金蝶堂雙鉤漢碑十種》成,遂用之。”此書於九月十八日裝成,所收漢碑均為精品。為了確保質量,沈樹鏞慷慨地將自己所藏的珍貴宋紙獻出印書。
1864年的春夏之交,又是在沈樹鏞的大力幫助及資助下,趙之謙一生中最重要的金石學專著《補寰宇訪碑錄》刊行。此書的面世,見證了內史第與二金蝶堂那種同道之誼與人間溫情。從道光二十五年(1845)至同治三年(1864),在近二十年的時間中,趙之謙為編此書而費盡心力,但由於所收碑版數量質量的不理想,更關鍵的是刊書資金的缺乏,使趙之謙一籌莫展,他在給友人魏稼孫的信中無奈而淒涼地傾訴:“且過此以往,天下雖大,未必有人肯為我刻書,窮厄極處,猶恐一旦溝壑……”
沈樹鏞知悉這些情況後,即將內史第收藏的碑刻、墓誌、石經、造像、磚文、塔銘等悉數提供。同時,還盡力籌措資金,不惜變賣藏品,終於使《補寰宇訪碑錄》付梓。趙之謙為此在書中感激地說:“今茲成書,則韻初力也。”而沈樹鏞在此書跋中也披露心跡道:“餘既促成之,且決之刻之。”更需要指出的是,沈樹鏞自己的經濟狀況也頗窘迫,他的內閣中書之職,僅是區區六品,俸祿有限,時常捉襟見肘。他在給友人的信中也嘆苦經:“前年已向親戚轉貸。然仍要買物,實在無錢,只得將字畫賣去,可憐可嘆。”而且沈樹鏞的命運也是悲劇性的。在短短的幾年中,他接連遭受喪愛妻失二子的大悲苦,他在給魏稼孫的信中曾袒露心酸:“每一轉念,幾無生人之樂!然遭此境遇,時運所迫,若竟日悶坐,可以成病,所以廠(琉璃廠)肆仍時往搜求,聊以排遣耳。”就是在這種情況下,他還是毅然出手相助趙之謙刊書,更是難能可貴。
篆刻印存的述錄與銘記
在浦東新區檔案館館藏中,有一冊珍貴的趙之謙篆刻手拓印譜《趙撝叔手刻印存》,繫上海有正書局輯於民國初年,從中可見趙之謙篆刻在海派藝術中的地位與影響。趙之謙以金石書畫名世,但最有成就的應是篆刻。藝界確認趙之謙篆刻的自出新腔、終集大成,是在1862年晉京之後,也就是他與沈樹鏞同研金石、共探碑刻的重要時段。
沈樹鏞是清末一流的金石碑刻收藏大家。《老殘遊記》的作者、甲骨文專家劉鶚的日記中記載:“得沈樹鏞碑帖三箱,計漢碑五十餘種,元朝造像七八十種,唐碑一百餘種,宋碑三百餘種。”其中國寶級的《熹平石經》,為書法家、金石學家視為拱璧,沈樹鏞為此而將齋名題為“漢石經室”。趙之謙正是在飽覽深究了沈樹鏞所提供的全部金石碑版收藏後,金石碑版學問更加深厚,尋找到了創新的藝術資源與變法的途徑,終於從“印內求印”突圍至“印外求印”,將金文碑額、古幣鏡銘、詔版磚書、摩崖石刻等融匯貫通、摻入印中,格古韻新,風格自樹,實現了他自述的“為六百年來橅印家立一門戶”的印學抱負。為此,吳昌碩在《悲庵印存》中評價:“深通古籀,而瓦甓瓴甋文字爛熟胸中,故其鑿印奇肆跌宕,浙派為之一變,可寶也。”趙之謙還遷想妙得、獨具匠心地將魏碑書體、佛龕造像、馬戲雜技、變形走獸等移入印章邊款,從而極大地開拓並豐富了篆刻的藝術空間和表現手段。
沈樹鏞與趙之謙是以金石結誼的人生知己,這極大地激發了後者奏刀創作的激情。趙之謙為沈樹鏞先後刻了三十多方印章,系他一生中為友刻印之最。
筆者在查考沈、趙印石之交時,發現一個重要的印學現象,即沈、趙的印石之交極有敘事性、藝論性、文獻性及史學性。如1863年8月為沈樹鏞刻“漢石經室”朱文印,邊款:“小蓬萊閣漢石經殘字,聞尚在人間。均初將求而得之,銘其室以俟。”10月2日刻“松江沈樹鏞考藏印記”白文印,邊款:“取法在秦詔漢鐙之間,為六百年來橅印家立一門戶。”12日刻“靈壽花館考藏金石記”朱文印,邊款:“均初藏石十餘年,悲盦始為刻此。”是年冬刻“福德長壽”白文印,邊款:“龍門山摩崖有‘福德長壽’四字,北魏人書也。語為吉詳(祥),字極奇偉。燈下無事,戲以古椎鑿法,為均初制此。”據統計,趙之謙在此年就為沈樹鏞刻了十九方印。1864年,趙之謙又先後為沈樹鏞刻了“沈氏吉金樂石”朱文印,邊款:“模漢鏡銘,為均初作。”“靈壽華館讀碑記”、“沈樹鏞印”白文迴文印,邊款:“擬石鼓文。”“寶董室”朱文印,邊款:“北苑(董源)江南半幅,稀世珍也。近為均初所得。又得夏山圖卷,兩美必合千古為對,爰刻‘寶董室’印。”正是趙之謙與沈樹鏞共同推出的這批印文、邊款雙佳的印章,呈現了前海派篆刻的輝煌。
往事並不如煙,浮生也並不若夢。文化的締造與藝術的創作,經典的流傳與史實的呈現,友情的溫暖與筆墨的相濡,使內史第的沈樹鏞與二金蝶堂的趙之謙共同打造了前海派書畫篆刻藝術的高地與高峰。(王琪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