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申 | 佛教故鄉瞻禮記

金 申

    中國藝術研究院美術研究所教授

    中國美術家協會會員

    中國國家博物館研究院特聘研究員


1949年北京人,1968年內蒙古上山下鄉,畢業於內蒙古師範大學美術系,現為中國藝術研究院美術研究所研究員,中國美術家協會會員。在日本東京藝術大學研究佛教美術五年。一直從事佛教美術考古及文物鑑定,為中外大專院校和文博單位授課,桃李天下。中央電視臺《尋寶》節目點評專家。文物著述三十餘種,學術界有一定影響。善畫達摩類佛畫,對草原人馬有深入體會,畫風剛健,獨樹一幟,獲得美術界及藝術市場一致好評。

金申 | 佛教故鄉瞻禮記

印度是佛教徒的精神故鄉,古往今來,有多少高僧大德為尋求佛法,不惜渡流沙,攀雪山,以人體能承受的最大極限而最終到達聖地。中國佛史上的法顯,惠超,玄奘只不過是這西行求法志士中的屈指可數者而已,還有那些中途受阻未能成行乃至於捐軀殞命的求法者由於佛史上不彰,就更不知幾何了。

做夢也想不到的是,我這個無數恆河沙數中的一名凡夫俗子,也能踏上去西方的佛土。旅日期間,從東京乘飛機僅幾小時,即輕鬆的完成了古代高僧需用身命作代價才能達的目的地,不禁感慨系之。

時雖早春三月,但印度卻已是赤日炎炎,驕陽似火,據說這還是旅行的最佳時節。到了印度,才理解為何地理上稱之為南亞次大陸,他雖然伸入印度洋,但氣候並不溼潤,空氣乾燥。其土地遼闊,人口眾多,民族和宗教繁雜,北部到處是伊斯蘭教清真寺的尖塔聳入晴空,佛教和印度教,錫克教等建築反而相形見絀。

佛教雖然創自印度,但在十三世紀後漸漸衰亡,十九世紀後又有復興,據統計,印度的佛教徒現有四百萬人,並不算太多。那些著名的佛教石窟和塔廟也大部分和中國一樣,是作為文化遺產而得以保存,基本上沒有什麼宗教活動。

▲ 圖1 金申老師在印度巴納來斯的恆河泛舟

列為聯合國世界文化遺產的應首推阿旃陀石窟。它位於印度西部,距孟買不遠,汽車穿行於奧朗格巴德市郊的群山中,路旁高大的樹上棲息著成群的猴子,棕白色身毛,黑眼圈,並不畏人。峰迴路轉行至石窟近旁,方發現密如蜂窩般的洞窟開鑿於一個巨大的馬蹄形山溝崖壁上,壁高76公尺,雜花亂樹下蜿蜒著河水,確實是個遠離俗塵,習禪修法的清靜勝地。

阿旃陀石窟始建於公元前二世紀左右,最初約為僧侶們雨安居期間在這裡的修行山洞,以後才鑿窟建廟,經九百多年不斷開鑿,形成了二十九個窟。

▲ 圖2 阿旃陀石窟外景

窟形大致為二類,一類即支提窟,為藏舍利的塔窟,平面為馬蹄形,窟內正中起塔,洞內雕刻列柱。一種稱為毗訶羅窟,梵語意為遊行處,即僧房,平面為方形,中間為廣場,四面鑿以僧房,這兩種窟形,在我國北魏雲岡石窟上也可得到體現。

▲ 圖3 山奇大塔華表裝飾

阿旃陀石窟的石質極為堅硬,屬花岡巖,黝黑色,雖經二千年風雨,卻少有腐蝕,不似我國的雲岡石窟砂岩,風化剝落。還有些未完成窟,刀斧鑿痕仍在,實在想象不出當年該有多麼鋒利的工具才能一斧一鑿地將高達數十米的山崖雕成那麼的玲瓏剔透。

倘佯於壯麗的石窟間,我在遙想當年玄奘大師的足跡。這位深受中印人們衷心崇敬的法師在其不朽名著《大唐西域記》第十一《僧伽羅國》中記有:

“國東境有大山,疊嶺連障,重巒絕壁。爰有伽蘭,基於幽谷,高堂邃宇,疏崖枕峰,重閣層臺,背崖面壑,阿折羅(唐言所行)阿羅漢所建。”

“伽蘭大精舍,高百餘尺。中有石佛像,高七十餘尺。……精舍四周雕有鏤石壁,作如來在昔修菩薩行諸因地事,證聖果之禎祥,入寂滅之靈應,鉅細無遺,備盡雋鏤。伽蘭門外,南北左右,各一石像。”

紀錄阿旃陀石窟的最古文獻即是這段寶貴的一千四百年前中國文字了,據現代考古發掘,在第十六窟門外,確發現有殘破石像。而且在最壯麗的第二十六窟現存古代銘文,記述著創建者阿折羅的名字,與玄奘法師所記吻合,真乃不可思議。

八世紀後佛教衰落,僧侶離散,阿旃陀石窟遂淹沒千年之久,不為外界所知,直到1819年被英軍郊外演習時才又發現,但他們對其歷史茫然不知,以後的西方學者,對照了《大唐西域記》才知,我們中國的大法師早在一千多年前即已到此巡禮並著錄於史書了!

▲ 圖4 金申老師在阿旃陀石窟

阿旃陀石窟造像的風格,是純粹印度的所謂薩爾納特式的,螺發,大衣極薄,基本上不刻畫衣紋,身軀突顯狀碩,和西北印度所謂犍陀羅式的捲髮,身著沉重大袍,重衣紋刻畫,技法寫實的造像風格截然不同。

除石雕外,壁畫也極精彩,釋迦佛的佛傳故事畫構圖複雜,色彩至今絢麗。那幅最著名的“蓮花手觀音”(也有人認為是出家前的太子像),其表情的幽怨婉約,身軀線條的柔弱自然,手勢的生動寫實,實在令人歎服二千年前無名藝匠的精湛技藝,絕不亞於達芬奇的“蒙娜麗莎”

▲ 圖5 阿旃陀石窟壁畫蓮花手菩薩

釋迦牟尼佛成道前的苦修之地前正覺山,是一般朝拜者因交通關係不便去的地方,其地距佛成道大塔佛陀耶尚有數十公里,越枯水季的尼連禪河,從山腳下攀登,並不甚高,又有數幢喇嘛廟建築,與紅衣寺僧數人交談,原來是來自尼泊爾的信奉西藏佛教的僧人。想來釋迦佛的故鄉當年是古代的迦毗羅衛國,現在尼泊爾境內,佛教衰微後,印度本土的佛教徒不多,於是由釋迦佛故鄉的僧人來此供養聖地了。

▲ 圖6 前正覺山釋迦牟尼佛修行的山洞

巨石巖下,有一黝黑的山洞,入口僅高1米餘,洞口縱橫栓束著各色哈達,入得洞內,在酥油燈的微光中可見洞內面積不過數平方米,涼氣宜人,中有一石臺,供佛像,別無他物,這即是當年釋迦牟尼苦行六年的所謂雪山獅子窟。同行的旅日韓國教育學者南先生在洞內閉目趺坐用日文唸誦佛經,洞內只我二人,感情充沛的誦經聲抑揚頓挫衝擊人心,南先生竟然聲音哽咽而抽泣。我也不知何故,淚如泉湧,忽然腦中一片空冥,身心中有不能言狀的舒暢解脫之感。茫茫世界,物我皆忘,俗夫凡胚之肉身,如何才能了得生死的學問,掙脫軀殼的樊籠?古今多少學佛者,捨棄塵世繁華,而甘居洞窟,與蛇蠍為伴,求的不過就是解脫二字嗎?

佈施了香資,出洞,仍不能盡意,隨身只有旅行用的紅茶小包和清涼油,供獻給老僧,拜別而去。

距此不遠,有寒村,依然是低矮的泥房,村子地勢不平,高低曲折,這就是當年牧女善生向佛陀獻乳糜之地。村內小丘上,上面依然拴著幾頭牛,並不是為保存古蹟的特意佈置。恰有身著粉紅色沙利的牧女在用乾草飼牛,她就是當年牧牛女的化身吧!二千年的時光似乎在這裡凝結不動,一切依然如故,我突然覺得時光倒流,與佛陀在同一時空了。

▲ 圖7 佛陀迦耶大塔

印度不愧是古代文明大國,名勝古蹟數不勝數,實不能一一綜述。佛陀迦耶的佛成道大塔,矗立在當年佛陀洗浴的尼連禪河畔,高52米的方錐形,最初為公元前三世紀阿育王所建,但現在的規模是公元十二世紀大修過,又經歷改建,大概與原型大有出入了。構造為一方臺座上,中部為主塔,四角有四小塔,是象徵著金剛界的曼荼羅,以中心塔代表大日如來,四小塔代表阿閦佛(東),阿彌陀佛(西),寶生佛(南),不空成就佛(北),即五方佛,表五佛五智。這無疑是依據晚期密教的儀軌而來的了。我國的呼和浩特五塔寺,北京西郊的五塔寺,實際上都是依據這個教理而來的,佛陀伽耶塔應是這些塔依據的範本。

來此瞻禮大塔的各國佛教徒絡繹於道,且有不少歐洲來的洋和尚。塔下有小門可入,右繞瞻禮,氣氛莊嚴靜穆。

▲ 圖8 前正覺山

玄奘大師也曾來這裡瞻禮,在《大唐西域記》中,所記“前正覺山及佛成道故事”這些記載被譯成諸國文字,也可說是研究考證修復這些古蹟的最原始文字記載了。

玄奘大師在印度可謂是家喻戶曉。那爛陀寺,玄奘大師當年的留學之地是我心往已久之地。其位於比哈爾邦首府巴特那市東南94公里。巴特那是前三世紀阿育王建孔雀王朝的首都,即佛經上常提到的王舍城,許多刻有阿育王詔書的石柱多在附近發現。巴特納大學是印度最有名的大學,學術研究堪稱一流,大學的博物館陳列著出土的歷代雕刻,內中精品頗多。

那爛陀,印度古代的佛學院,是五世紀時笈多王朝所創建的。至巴拉王朝時(8-12世紀)達到極盛,有學僧一萬人之眾。主要研究大乘佛教和密教。由於歷史久湮,近代西方考古學者依據《大唐西域記》的記載,從十九世紀即開始發掘,揭露的面積達數萬平方米,現內中廣植草坪樹木,成一自然公園。現有十一座僧園遺址和十四座寺院遺址。最高大的建築是大佛塔遺蹟,殘高仍達數十米,登高遠眺,紅磚砌就的牆垣殘跡佈局極有規律的分佈著,古印度的紅磚質量細密實沉,千年以上的紅磚,至今堅如石塊。

《西域記》記有“僧徒數千,並俊才高學也。德重當時,聲馳異域者,數百餘矣”。可見當年學風之盛。我國高僧除玄奘外,玄照也曾在此留學三年,此外義淨慧輪智弘無行道希道生大乘燈以及新羅僧慧業都曾在此留過學。吐蕃的赤松德贊曾禮聘那爛陀寺的大師寂護及其大弟子蓮花生大師到西藏弘法。可見那爛陀寺的佛學與我國的淵源甚深。

玄奘大師在此奮發研究了五年,成績卓著,戒賢老和尚請他主持講席,大師以淵博精深的學問贏得了眾學僧的敬佩,聲名遠播,戒日王請他在曲女城主持大法會,各地國王貴胄,高僧名侶及聽講者數萬人雲集。玄奘講演的論文懸在會場門外,聲稱誰能指出一字不妥,甘願斬首以謝。結果十八日內無人能應,戒日王請玄奘坐大象遊行,受人賀拜,萬人空巷,玄奘從此聲名大振。

▲ 圖9 那爛陀寺廟

那爛陀寺出土的學僧洗浴的大石槽,類似現在學生宿舍的長條形洗手池,當年玄奘師也曾在此洗手洗面吧!那些一排排單間的僅有幾平方米的小禪房,是當年的學僧宿舍,牆壁上有供佛的小龕,下有小炕。地面的鋪地磚有被磨蝕的痕跡,是當年的學僧冥思苦想,往復踱步留下的吧!玄奘大師當年在哪間禪房休止呢?我試圖從殘牆上和地磚上找找有無刻寫的字跡,唯見風雨侵蝕的斑駁溝痕,辨別不出可讀的字句。陝西玉華山前幾年曾出土了帶有玄奘大師名字的殘石像座, 也是研究玄奘大師的大發現了!

我遙想玄奘大師當年從這裡出入到中心大塔裡作禮拜,在某座講堂裡宣講教義,在某間禪房冥想,或許就是腳下這間吧,也可能獨坐青燈古佛旁,正趺坐抄寫貝葉經,探究佛理。遠離故老,去國十七載,豈無鄉愁,只是他為了洞悉三藏玄妙,深究佛教真諦,已經擯棄了世間的俗塵了。

遺憾的是,我事先準備的資料太少,竟不知這裡有玄奘紀念堂,或許沒有開放吧?在此向玄奘大師的遺蹟遙寄一瓣心香!

注:本文原載於《佛教文化》1995年第3期,恰逢今日臘八節,再編輯排版發出。

▲ 金申 《雪山修道》


《雪山修道》

——金 申

一麻一麥雪山寒,

毒龍未去開悟難。

一朝升得金剛座,

食粥猶是牧女緣。


注:釋迦佛雪山修道日食一麻一麥,瘦骨相連。

毒龍即煩惱,王維《過香積寺》詩,安禪製毒龍。開悟後有牧女獻奶酪,尼連禪河洗浴。今臘八粥仍沿此典故。


THE END